第三十一章 今朝为贺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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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枫霞并晚的盛景,将至未至。

    恼人的蝉鸣倒是歇了。

    不过浓重的夜幕之下,什么样的枫红都是暗色。

    安乐伯的宅邸倒是灯火通明,他这里整夜的艳色,不输临淄城里的销金窟。

    纵情享乐的人,已经不容易快乐了。

    但醉生梦死总好过醒着煎熬。

    “院里的桃花开了!”美妾惊喜地叫嚷。

    正噘着嘴巴在寻那张丰唇的安乐伯,却一下子失去了雅兴。

    他不耐烦地转头过去,对着庭院的方向:“你来做什么?深更半夜的,不要让人误会!”

    时令已然混淆。

    院中不知何时有春风来。

    从贵邑移来的老桃树,本来都已绝了枝,这时倒是开了满树,艳色颇丰。

    树下站着一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。

    穿着绣了大朵红花的绸衣,这在常人穿来难逃艳俗的华裳,却被他的容光死死压制。反似一幅“他在花丛笑”的风景画。

    围绕在安乐伯身边的美妾们,一个个眸中异色连连。恨不得把视线扎进他的绸衣里,看看那锁骨之下,是怎样的丘壑。

    “都走都走!”较之贵邑时期胖了好几圈的安乐伯,直接挥起胖手轰人。

    美妾们排着队吻别于向来出手阔绰的安乐伯,在他的脸上胳膊上肚皮上都留下红唇印。

    总不能为了美色,连钱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桃树下的男人好看,但不抵饿呀。

    “走走走!”安乐伯现在坐怀不乱。

    他袒垂胸露副乳地坐在那里,像一颗挂满了红果的摇钱树。

    莺莺燕燕们摇晃着去了。

    酒气未散,香气未化,安乐伯却清醒了,眼神郁冷。

    “你最好收起这样的眼神。”桃树下的虞礼阳,终于把目光从桃花上移开,落到这颗摇钱树上:“我说的不止是眼神,还有你的心情。”

    姓极贵而名极重的姒成,冷冷地看他一阵。忽然咧开嘴笑了:“我心情很好啊。从未如此美好!”

    “你也不该高兴。”虞礼阳说。

    姒成像是泄了气,索性往地上一躺:“我关起门来,谁有闲工夫管我的心情!倒是你这堂堂的齐国上卿,这时候来串门,传出去影响多不好?旁人还以为是本伯爷对大齐不忠诚!”

    “正是怕被人误会,怕影响不好,所以我亲自来见你。”

    虞礼阳慢慢地说道:“任何人都能理解,虞礼阳想要保护大夏末裔的心情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听错吧?你在说什么东西?”姒成肥面紧皱:“什么大夏小夏的,我只知道大齐!哪有什么末裔呢?大家都是齐人。”

    虞礼阳波澜不惊:“戏过了。”

    姒成仰看着屋顶的明珠挂灯:“肯演,说明我还是本分的,对吗?”

    虞礼阳裁下一朵桃花,轻轻地嗅:“就怕别人不这么想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虞上卿呢?你怎么想?”姒成双手枕着后脑勺,翘起二郎腿,让自己有一副优哉的模样:“齐人从不吝啬,对你的开价应该不会太拿不出手。”

    “我来到这里,替你锁上大门,就是答案。”虞礼阳说。

    “古往今来,要么左转到头,要么右转到死,最忌首鼠两端。”姒成呵然:“虞上卿干杵在路口,不怕事后清算么?”

    虞礼阳面无表情:“虞礼阳为齐上卿,不是因为他对某一个皇帝忠诚。”

    他这个降齐的岷王,自是不忠诚于夏国的末代皇帝。他这个仕齐的上卿,也从未对姜述忠心耿耿。

    他是南夏的一面旗帜,代表齐天子一视同仁的“圣心”。

    他是南夏修行者心中的图腾,是最为神秀的那一峰。

    南夏还在,绝巅的修为还在,他就有被尊重的条件。

    “还是绝巅好啊,多少沾个‘君’字,可以感受自由。”安乐伯自嘲地笑:“可惜姒某志衰意驰,髀肉复生,只能临渊羡鱼——不知何为逍遥游。”

    他又摇头:“前方都是迷雾,不知几步之后是深渊……不走也好。”

    虞礼阳的视线落下来,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重量:“安乐伯。无论是谁,无论哪方势力。”

    “无论给你递了什么话,许了什么条件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敬劝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沉下去:“无论今晚赢得紫极殿的是哪一个,你都够不上秤。”

    桃花飘落在庭院石板,一时烂艳在枝,一时满地褪红。

    “够不上秤?”大齐安乐伯,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,有些不服气的样子:“哪怕我吃得这样胖,养得这样肥?”

    虞礼阳就在院中看着他:“猪的胖瘦影响开席么?”

    “其实是影响的。”安乐伯说:“太瘦了不好吃。也不够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    两人一站一躺,一个在庭院,一个在室内,都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一个笑得灿若桃花,一个笑得流出眼泪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——晏兄真是风趣!”

    正在郡守府中作客的高哲,为晏抚随口一句并不好笑的笑话,笑得前仰后翻。

    静海郡最大的世家门阀,和静海郡背景深厚的郡守,当然是有许多沟通的必要。

    尤其曾经在临淄,他高某人和晏抚还是旧友,一起读过书,上过战场,也喝过花酒。

    是有过一些不快的经历,但那会儿不是年纪小么?

    那些不懂事的往事,还可以作为今天的注脚,在成年人的酒桌上,挪作笑谈。

    如今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啦,要有大人物的气魄和胸襟。可以高谈的是民生,需要抓紧的是利名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,现在花酒都不去喝,婚后刻板了许多!”

    高哲指着晏抚:“我可真要批评你,想当年——”

    “当年我就不爱去!”晏抚拦住他的指头,笑吟吟道:“我都是坐在姑娘旁边修行道术,你忘啦?”

    高哲差点一口酒喷出来:“那他娘不是姜——”

    那个名字……他终究不能轻易地说出口了。

    最后只是讪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也咽下了残酒。

    晏抚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:“高兄,时候不早了,今天就到这儿吧!咱们来日方长,改日再叙。”

    高哲也就半推半就,依依不舍地离去。

    只留下许多精心准备的海产——他知晏家富甲天下,寻常财物根本看不上眼,所以都是精心挑拣的一些稀有货色,花钱都买不着的。

    深夜宾客散,下人撤去了餐具,晏抚静静地饮着解酒茶。

    他跟谁的关系都说得过去。

    没人会得罪一个成天请客的人。

    但谁是朋友,谁是不那么熟的朋友,谁是生死之交……晏公子心里有一本清晰的账,将每一种关系都分得很清楚。

    他的惯态温和,只是很多事情都不必在乎。

    端来解酒茶的温汀兰,轻轻地为晏抚按捏肩膀,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:“这个高哲,一大把年纪了,还同当初那样……分不清自身斤两。”

    “高家人要是分得清,看得明白,也不会被当猪养。”

    晏抚慢慢地道:“年猪就是要这种,用料少,出肉多。平时省心,年底够份量。”

    作为晏平的嫡孙,贝郡晏氏的继承人,他的选择十分广阔,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一个位子轮岗。最后却选择来静海郡做一地郡守……走的自是从地方到中央的路子,将来要做宰辅的。

    不治一地,无以主中央,这是常例了。

    说起来静海郡郡守这个位子,今南夏总督苏观瀛,以前也坐过。

    当然时移事易,形势大不同。

    苏总督做郡守的时候,静海高氏可没那么厉害。

    那时候的苏观瀛,大刀阔斧地改造静海郡,远没有今天这样的掣肘。当然时机未到,也没有高氏这块肥肉可以割。

    晏抚的政治道路十分明朗,一路上的关隘都已算在阁中。静海高氏是他的第一道考题,他不止要答对,还要答得漂亮。

    一张张满分试卷,最后铺成入阁的砖。

    “孩子们都已经睡了……”温汀兰的纤纤玉指,贴在晏抚的肩膀上,指腹温热,呼气如兰。

    对于她这般自小养在诗书里的大家闺秀,这就是极限了。

    晏抚好好地喝着茶,忽然就被呛住,连连咳嗽了一阵。

    “咳——这几天海上风浪太大,恐伤百姓生计,海岸那边我已让人去布置。家里的防风阵也要早晚开着,莫惜道元石,恐进了腥气。”

    “最近公务繁重,郡府里一堆事情,也不知在我任职之前,他们是怎样做事。我哪里这么忙过?”

    “说起来上阳岭矿脉减产的事情,已经有了调查结果——是因为海水倒灌,淤泥沉陷,清理出来很不容易,得从术院请调一些术士过去,之后还得请阵师重新布置……又是一大笔钱,唉,我哪里愁过钱呢?混到了今天,叫高哲都能贿赂我了!”

    “这茶不错,下次——”

    温汀兰一言不发,只是慢慢梳拢他的头发,静静地看他找理由。

    晏抚说着说着,终于认命了。

    把茶盏一放:“走吧,进屋。”

    温汀兰这才笑了,却是轻轻按住他的肩膀:“夫君莫急。”

    他们俩已经成婚好些年了,当初婚礼的时候,极尽铺陈,炫耀临淄,至今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大排场。

    这些年夫妻恩爱,诞下一儿一女,可以说事事圆满。

    只有一事不谐——扶风柳氏的柳秀章,将三分香气楼开遍了齐国各郡,相较于原先的四大名楼,声势已后来居上。有人说她毁了柳家的名声,也有人说她重塑了扶风。但不管怎么说,名字常在齐国的街巷流动,议论于他人口耳。

    她闻而不快,他避而不谈。

    “我已急不可耐。”晏抚赶场似的说完这句,当然还是稳稳地坐着:“夫人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讨论?且慢慢说,自当以家事为重!我猜,是阿朱的课业?不行我今晚就好好帮她补一下,免得明天挨先生的骂——取她的作业来,笔墨伺候!”

    他们生子为“青泽”,生女为“朱婴”。

    青泽从小就懂事,不需大人操心。朱婴则是调皮捣蛋,和博望侯家里那小子是一路皮实……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,也常常被长辈的拳头解决。

    之前他还没有来静海郡任职的时候,晏朱婴和重玄瑜可是临淄城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,走到哪儿都鸡飞狗跳。

    他火急火燎地外放为官,也未尝不是孟母三迁。

    温汀兰却不玩笑,咬了咬唇,很有些忧心的样子:“临淄城那边,今晚有大事发生……爷爷可跟你说了么?”

    晏抚本来眼底都含着笑纹……一时都散在眸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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